替嫁之将(423)
这是他第一次公然谈起未来的打算。在父亲提出让妹妹当皇后前,他只是偶尔想一想以后的日子,此刻才真正决定。
楚翊动容地看着他,喉结发颤。
叶霖那一边,像太阳提前落山了,脸色黢黑。敢怒不敢言,继续生窝囊气。
叶星辞敛起灼人的锐气,放下枪,坐回椅子,恢复冷静:“还能继续谈吗?”
父亲垂首不语,像只老鹌鹑,由二哥接替。
二哥也慑服于叶星辞的气势,格外心平气和:“我想,悄悄把兆安的家人们接到这边来,就安顿在我那。母亲,大哥三弟,还有女眷和孩子们……一旦起义,我来照顾他们。”
叶星辞反对,并做出自己的安排:“一路都在齐地,变数太多。走水路去江北,吴将军会接应。慢慢撤,先走家私,再走人。具体的,之后再议。”
二哥看一眼沉默的父亲,沉思片刻,点了头。
“小妹怎么办?”四哥忧心道。
二哥无奈:“她贵为皇后,只能留在宫里,有小姑照顾她。小姑和皇上很亲近,皇上登基她也出了大力气。”
叶星辞叹了口气,让二哥务必提前通知小妹,避到小姑身边。
接着,二哥又提出,叶家在江南有一百多万亩田地,都是获封赏和真金白银买来的。战后,要保留。
“经核查,有强买的,必须退田。若没有,则可保留。”楚翊干脆地同意了,“事先声明,新政一定会推到江南,田产越多缴税越多。将来若敢抗税,我绝不姑息。”
叶二又提起爵位,父亲还封定国公,世袭罔替。
“‘定’字太重,封祥国公,降等袭爵。”楚翊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父子俩交头接耳。虽然世袭递降,但只要家中出了能人,考取功名,则可逃过“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”的困境。眼下,先保住根基。至于和老楚家结亲,有的是机会。
“好。”叶二替父答道。
这时,叶星辞低声提醒了一句。楚翊拍了拍额头,表示自己疏忽了,问道:“贵府有多少仆人?”
叶二说不知道,大概几百个。
“四百六十个。”一旁的罗雨居然知道,“我听李夫人说的。”
叶霖轻嗤,有点不屑,终于找到话头打压狂妄的李氏:“她懂什么!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,又不管家,连数都不识。”
他抬手召来水榭外的叶荣,问兆安的家里有多少仆人。
对方道:“回老爷,截止上次回家,所有的管家、家丁、屋里屋外的丫鬟、老嬷嬷、车马夫、工匠花匠、厨院的……这些人加起来,有四百六十人。后来又添没添,不晓得。”
叶霖自讨没趣,摆了摆手,又陷入生窝囊气的状态。
“主人撤走后,仆人得遣散,不能把那么多人丢在那等死。”楚翊冷声道,“这不是商量,是命令。”
叶二面露难色,暗自嘀咕:“我就说他妇人之仁。”
“王爷宅心仁厚,我同意他的看法。”叶霖突然开口,神情亲切了几分,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处境,“那就这样,留一个忠心的管家。在主人过江之后,遣散所有奴仆,发点安家费迅速出城。王爷以为如何?”
楚翊默许。
叶二低头一叹:“我和大哥、三弟的岳丈家,恐怕要受牵连。”
“牵涉太广,万岁不会大动干戈。真要株连九族,早朝得少一半人。”叶霖淡漠地饮茶,抛弃了三个亲家,“此一时彼一时,为了天下大义,顾不得他们了。朝廷不是重启议罪银了么,散尽家财,总能保条命。”
叶霖当即写下密信,交给叶荣,派亲兵与其同回兆安,给家里报信。叶星辞派出于章远和宋卓,带几十弟兄,改扮为齐军同往。
楚翊也执笔,请吴霜在北岸接应,并派兵护送叶家人前往顺都。
在叶家人安全渡江之前,今日所议为绝密。博观城维持现状,但略微放松戒备,可悄悄运粮入城。
“那么,本王依据方才协定的内容,来起草降书。”楚翊整了整沉重的甲胄,再度提笔。笔锋起落之间,天下大势已定。
修改增补之后,又誊写两份,双方签押、用印。
叶霖有四方官印,分别镌有:定国公,三边总督,兵部尚书,抚远大将军。
最终,他选择了最热爱的身份,抚远大将军。犀角大印两次起落,朱红的印鉴边沿在纸上微微晕开,如同河流终汇入大江。
叶星辞静静旁观,心想:父亲是真的喜欢行伍,在连败之前,也算治军有方。
“有劳王爷用印。”叶霖将降书沿桌面调转。
楚翊早有准备,抬了抬手。罗雨走近,打开随身的包袱,从为王妃准备的肉饼、鸡腿之间,翻出个布袋子,里面是精雕细琢的木盒。
楚翊接过,从中取出一方通体冰润、螭龙穿云的玉印,铃盖在降书:大昌皇帝之宝。
竟然随身带着玉玺。
叶星辞看着罗雨收拾包袱,那些散发香气的美食,令他有点不好意思,仿佛肉饼上镌刻着“叶将军之宝”。
在他的注视下,父亲和二哥取来佩剑,双手奉上,以示请降。楚翊起身纳降,旋即目光一凛,朗然道:“叶霖听旨。”
父亲神色黯淡,缓缓屈膝,二哥随后。
“齐国抚远大将军叶霖,奉天下为公之大道,为亿兆生民所虑,投效大昌,着即加封祥国公。命其率部归入骁姚侯叶星辞麾下,以副将身份听凭指挥,令行禁止。若有贻误战机之情状,军法从事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叶星辞看见父亲的头垂了下去,后脑花白的发丝,在北风里颤动。
楚翊收起其中一份降书,双眼一弯,又变得随和:“本王回都之后,再正式拟旨,为你制作印绶。你的家眷,也会在新的宅邸妥善安置。”
“多谢王爷。”父亲起身时,踉跄一下,像忽然老了几岁。叶星辞扶了他一把,引他坐下。
父亲逃避他的视线,如同躲着刺目的阳光,眉头皱得像拒马桩。双手抓着膝头,无所适从。
“父亲,我一直都很崇拜你。”叶星辞平心静气,拉过一张椅子,坐在父亲面前,“或者说,崇拜我想象中的你。现在,我不崇拜你了。我已经成为了,我想象中的你。”
父亲半垂着眼,有些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。
“你和我想象中不同,但也不差。你肩负家族兴衰,着实不易。可是你该明白,就连皇陵里的万年灯,也不会真的亮一万年。”
父亲不再躲闪。
叶星辞在那日渐混浊的双眸里,看见了自己愈发硬朗的轮廓。他微微一笑,继续道:
“月满潮生,月缺汐落。退潮之后,有的家族留下一片臭鱼烂虾,有的则留下屹立的筋骨。新月再盈,又会长出血肉。叶家不会衰亡,哪怕万年之后,你的血脉也都还在。有的在游历四海,有的在开荒耕作。想起祖上的义举,全都心有戚戚。这些人里,还会出现为万世开太平的人。真正的传承,不在永不倾覆,而在奔流不息。高楼会垮塌,流动的血脉却永生。”
这是儿子在宽慰父亲,也是上司在教导新来的属下。
老辣的父亲摇了摇头,苦笑一下,点破他的目的:“你说了这么多,就是想让我好好跟你干,争取兵不血刃拿下兆安。”
“没错。”叶星辞很坦率。
“难啊。”父亲也很直白,“你是从东宫走出来的,跟那位做了十年朋友。难道,还不了解他?”
叶星辞心里一紧,看向爱人。这才发觉,那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。似一双温柔坚定的手,能拔除所有荆棘。
第403章 好好睡一觉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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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前的男人,形如枯槁。映在夏小满水盈盈的大眼睛里,活像两根刺。
负责监管的太监靠近,将厚厚一沓纸,呈给夏小满。密密麻麻,都是蠹王的自省书。
夏小满一目十行,边读边丢。丢了最后一张,他冷冷地抬眸:“当初,皇上认为太上皇修陵过于靡费。你来劝皇上,正说着,太上皇来了。你忽然扇了自己一耳光,还跪下了,陷皇上于不义。有这事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