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嫁之将(301)
四哥艰难起身,来到沙盘边,一把掀开盖布。他擎起烛台,映着起伏的山川平原,目光灼灼如烛焰:“小五,你来看看,能不能想到什么?”
叶星辞拖沓着步子,游魂般靠近,盯着衡连山西脉。那里,有一条地图上不存在的峡谷,藏着楚翊的制胜之道。
白天,他们刚刚一起探过。
他迎上四哥殷切而温和的目光,发抖的手伸出又缩回,痛苦地紧攥成拳,敲打头颅。
“小五,你怎么了?”四哥不解。
忽然,帐外巡夜的卫兵唱着军歌经过,高亢入云:“……山河北望兮,跃马提刀。上报君父兮,下安黎庶……九万里风休住兮,铁骑吹取雁鸣山。”
他像挨了一鞭,浑身一震。
他假扮公主,前出重云关远嫁那日,将士们也齐声高歌为他送行。郑昆的遗言,又响彻耳畔: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。
他几乎咬碎了牙,再度看向四哥苍白的脸。
一滴泪,落在沙盘。
他也在大山西脉落下手指。
“这里,有一道地图上没有的峡谷,直通重云关后方。”
他收回手,整个人瘫软下去,蜷起身体,将脸埋在双膝,泣不成声。
“你明明知道,刚才却不说?!”父亲一声暴喝,鹰隼般锐利的双目俯瞰沙盘,“太险了,实在太险了……你们何时探的路?
“今天。”叶星辞梦呓般呢喃。
“何时再去?”
“明天。”
父亲长舒一口气,略做思忖,随即部署:“老二,你亲自带兵,连夜探查,重兵设伏!若驸马明日出现,务必生擒,用他换回流岩。否则,按兵不动。”
二哥得令而出。
父亲冷锐的视线,又移到叶星辞身上,语调慈蔼了一些:“哭什么?你四哥不用再拼命了,叶家军也能少流很多血。你总算,做了点有用的事。你既知道,刚才怎么不说?”
“小五只是太害怕了,他哪经过这些。”四哥来到叶星辞身边,用仅剩的右手揽着他,“驸马绝不会轻饶你,这两年你委身于那家伙,真是委屈你了。明日一过,就留在四哥身边。”
叶星辞啜泣着摇头,泪水滴落膝盖,混着下跪时沾染的尘土,一片浑浊。原本澄澈的爱意,终被命运搅浑了。
四哥注视着他的脸,忽然意识到什么,哑着嗓子放轻声音:“你和他之间……都是真的?”
叶星辞没回答。
四哥的神情顿然复杂,张着嘴许久无言。
帐外歌声未歇。
尹北望走近夏小满,低语道:“去,告诉那些唱歌的,可以停了。顺便,让厨子做点夜宵来。”
见夏小满红着眼发愣,他冷冷地蹙眉,又说了一遍。
夏小满回神,溜出营帐。
尹北望看向兀自恸哭的少年,移开视线。心痛和不忍如涟漪般闪现,又归于冷漠。接着,涌起一丝快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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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星辞失魂落魄地飘出营帐,如无根之草。那袋俸禄,他交给四哥保管了。
父亲和四哥都叮嘱他,务必藏好自己。明天遇伏,就装作不知情。待功成之后,就迎他回家。
父亲怕他暴露,更多是出于功利吧。而四哥,是真的担忧他的安危。
太子走在一旁,似乎在说今晚月色很美。叶星辞浑浑噩噩,脑中一片狼藉,什么也听不清。双脚像踩着棉花,深一步浅一步。
“哎,是你呀!”
一声清脆如铃的呼唤,触动了混沌的知觉。他茫然侧目,见一个陌生的布裙少女手端托盘,正透过腾起的热气朝他笑。
她约莫十六七,瘦小伶仃,头发和粗糙的皮肤一样有点发黄。挽在脑后的发髻,代表她是已婚妇人。
她是谁?
叶星辞眨眨眼,困惑而歉意地笑了。他走近些,继续端详她,鲫鱼粥滚烫的鲜香扑鼻而来。
“不记得我了?”少女歪头一笑,“前年春天,你骑着白马,我站在官道边,你还折了枝杏花送我呢!”
叶星辞隐隐记起她,点了点头。
没错,是有这回事。当夜,公主就跑了。
“我男人到这边跟亲戚学厨。”少女自顾自道,开心溢于言表,“他悟性高,学两年就成掌勺师傅了,最近在军营的小灶烧菜。”
夏小满快步而来,瞥一眼太子,从她手里夺过托盘。低声催她快走,别乱搭话。
太子淡漠地盯着她。
“真是太巧了。”少女退了几步,打量叶星辞,“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,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,公主的马车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车。啧,你都长得这么高大了……刚才我正给军爷洗衣服呢,你一进辕门我就瞧见你了,你似乎是从北边赶来的。”
太子的眸光倏然一暗,阴沉沉地罩着她。
第289章 狭路深情
“哪来这么多话,滚!”夏小满尖声呵斥。
叶星辞魂不守舍,胡乱说几句“辛苦了”,便牵着白马匆匆离去。
夏小满将夜宵送进营帐,回来时,见太子仍立在原地,冷冷望着那年轻妇人的背影。他后背窜过一阵寒意,轻声道:“殿下,趁热喝粥吧,喝完早点睡。”
“好啊。”太子柔和地瞟来一眼,把玩着一柄折扇,哼着曲走了,看来心情愉悦。
夏小满飞奔追上那年轻妇人,她疑惑地停下脚步。
“你跟你男人,现在就收拾东西滚蛋,我送你们出营。”他喘息着,没好气道,“我不用你们了,多嘴多舌!”
妇人嚷着工钱还没结,何况黑灯瞎火,城门关着,他们去哪?
“随便,进山里去!”夏小满语气更凶,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,“拿着工钱,在住处等我!”
妇人怯怯地瞄着他。
夏小满匆匆转身,去服侍太子用膳。走到一半,他回过头,见她还杵在原地发愣,于是他懊恼地做出撵人的手势。
她令他想起了连儿,娃娃亲的未婚妻,他唯一对不住的人。
她不该跟叶星辞打招呼。
更不该说,看见他从北边来。
叶星辞驰马赶回流岩,又在距营寨很远处下马,牵着雪球儿慢慢往回溜达,让马和自己身上的汗消一消。
“小五。”
刚进辕门,便听见爱人的声音。他浑身一紧,循声看去,见楚翊臂弯挎着一条披风快步走来。
“今晚风大,当心着凉。”楚翊将披风披在他肩上,细心地系好,笑意比月色温柔。
叶星辞垂下微肿的双眼,身体深处涌上一股撕裂般的剧痛,脚下晃了晃。
“我刚谈完事,你待得无聊了吧,才出去遛马。”他们一起朝住处走,楚翊问道,“想吃夜宵吗?”
叶星辞说不吃了,困了。
略做洗漱,便睡下了。一盏残烛垂泪,楚翊轻声絮语,像往常一样,聊这一天的事。
叶星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,忽然翻身吻住男人。唇舌缠绵,甘美无比。
他褪下衣衫,如巨潮般热情地席卷主导一切。最后的时刻,他弯下腰,埋在男人肩头,快乐而痛苦地啜泣。
像这样紧密的拥抱,再不可能了。
楚翊没说话,用微微汗湿的手轻抚他的发丝。
情潮退去,楚翊又开始闲聊。叶星辞不再说话,呼吸沉缓,假装睡着了。他感觉,有只温柔的手爬过来,仔细为他掖了掖被子,又盖好他露在外面的脚。
泪从眼角一涌而出,蜿蜒进发丝。
清早,吴霜送来二百亲兵,随楚翊去清理峡谷的道路。她今天抽不开身,叮嘱几句,便回奇林了。
走出一里,她又折返,劝道:“九叔,你还是别去了。今天风大,当心落石。”
叶星辞的心像腊肉似的悬了起来,淋着苦辣的酱汁。说不出,是盼楚翊不去,还是怕楚翊不去。
他想结束这一切,又怕这一切真的结束。
别去了,别去了。
“我还是得去。”楚翊坚持亲往,“万一,昨日未探明的路有变数,我要根据实际情况修整策略。光听描述,做不了判断,我只信自己的观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