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嫁之将(264)
听见压抑的啜泣,他轻轻掀开布巾,擦拭那满脸泪痕:“后怕了?你应当庆幸,自己只是青一块紫一块,而不是东一块西一块。”
“不是后怕,是难过。”叶星辞闭目低喃,泪珠渗出浓睫,“死了好多人,好多……刚才还同行,还说着话,转眼就死了。有个兄弟挑刺,说我妇人之仁,我很反感。可再见他时,他躺在血泊,胸口被马蹄踏得凹下去了,口鼻全是黑血……此刻,他还躺在荒野。你等到了我,可他家人等不到他了……”
楚翊叹气,绕到他身后,将他的头揽入怀中,像抱着珍宝:“别想了。已经派大队人马去带回遗体,现在应该出城了。”
“是我害了他们……”
“乱自责!”楚翊严肃道,“瞎想什么,你救的几个姑娘,还不至于拖累全队。”
“你不懂,我害了所有人……呜呜……我没想到会这样,我只想两国都安安稳稳的……”叶星辞以手掩面,真心话因涕泪而含糊。
楚翊根本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,只是搂着他。宽大的衣袖浸在水里,全湿了。
“我还亲手夺走了很多生命,都是活生生的人啊……我做梦都想上战场,现在才发现,这是噩梦……”
热气氤氲,叶星辞似乎又嗅到血腥气,惊恐地将双手摊在眼前,指缝还残留着血渍!不!他把手浸入热水,死命搓洗,流泪嘶喊:“洗不掉,洗不掉啊……”
楚翊心痛至极,无言地捉住那双手,轻吻指尖,又含在口中。温热柔软的触感,令叶星辞渐渐平静,不时抽噎。
“若你想成为纵横疆场的将军,这种痛苦是必然,但也是暂时的。就像,蛹要经历其它虫子难以想象的折磨,才能蜕变成蝶。”楚翊柔声安抚,“你是想当个小虫子,还是想当蝴蝶?”
叶星辞苦笑一下。
“小五,其实你早就杀过人了。”
叶星辞讶异,扬起被热气蒸红的脸。眸子依然澄澈如婴孩,没有被杀戮染上浊气。
“当初我们在翠屏府剿贼,那个被你刺中大腿的水贼死了,当天就死了。”楚翊耸耸肩,“你问我时,我怕你不舒服,就没说实话。”
看来,人的大部分痛苦都源于认知,怪不得傻蛋都无忧无虑呢!
洗过热水澡,叶星辞又吃了一大碗盖着荷包蛋、飘着香葱和芝麻油的鸡汤馄饨面,鲜香无比,低落的情绪得以好转。
喝净最后一滴汤,他爬上床,大咧咧地仰躺。干净的身体,整洁的衣物,温香的被窝,没有狂风呼啸,也不用提心吊胆……过去的六天,宛如一场险象迭生的梦。
酸乏感包裹着他,他翻个身,抱住楚翊的胳膊,细说这几日的经历:“草原比我想象中还辽阔,解手时都悬着心……在地道里迷路了,我真的要吓死了!那种幽闭的感觉,好可怕……”
“很苦吧,下次还去吗?”
“去。”叶星辞坚定道,忽然凑在男人耳畔,“我屁股被咬了,你该不会吃醋吧?”
楚翊眸光一凛,如临大敌:“谁干的?!”
叶星辞调头亮出患处,白馒头上赫然几颗已经磨破的红疹:“草里的虫子,我也不知它们姓甚名谁。”
楚翊大笑不已,说绝不轻饶它们,该灭九族。
白馒头即将没入被窝之际,他拍了几下,压下翻腾的欲念,将少年箍在怀里:“你走后,我就开始担心,成宿的失眠。勉强睡着了,又做噩梦。”
“多吃点,就不做饿梦了。”叶星辞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。
“以后别再冒险了,好吗?”
“可是,我有我的志向。终日泡在情爱的蜜罐里,我的骨头都要酥了。”叶星辞半梦半醒地咕哝,“身处旷野这六天,我好像开启了,另一回崭新而野蛮的生命。很痛苦,但我能感觉,自己强烈地活着……呼……”
再睁眼时,屋里光线充足。
叶星辞拖着酸痛的身躯下床,挪到门口,原来已是下午。
楚翊不在,陈为和罗雨也不在。厢房里,四个属下鼾声如雷,仿佛在下暴雨。唉,他们也累坏了。
叶星辞叫住当院踢毽子的听荷,问王爷去哪了?
书童打扮的小姑娘道:“都在议事呢,谈半天了。舅老爷又去凑热闹了,他明明啥也不懂。”
叶星辞迅速更衣,换上一身黑色便装,赶去参加军议。他抖擞精神,阔步迈上石阶,朗喝道:“报——”
有人开了门。
大堂内茶香四溢,众将或站或坐,并不拘束。沙盘凌乱,显然经过数次推演。
楚翊微微一笑,招手道:“进来。”嗓音喑哑,大概说了很多话。
叶星辞迈进门槛,昂然走到男人身边,严肃地悄声道:“禀报王爷,我醒啦。”
“嗯。”楚翊也肃然点头,愣是将打情骂俏营造出正事的氛围。
众人都看过来,以为有要事。楚翊举目环顾,淡淡道:“大家都累了吧,休息片刻,稍后再讨论战术。”
众人各自饮茶,也有人低声同旁人谈话。孙总旗坐在末位,他职级不高,但所了解的军情至关重要,故而参会。
视线交汇,叶星辞微微一笑,从对方眼中读出欣赏。他走过去,询问对方伤情如何。
“一点皮外伤,不妨事。”孙总旗笑着活动臂膀。
第254章 打不过就加入
叶星辞又问,给阵亡战士家人的抚恤是否已到位?孙总旗说,已经在派发了。
而他们的遗孀,一般会带着抚恤改嫁给没成家的军士。亡夫所属建制,还会给一笔嫁妆。这是军中的习俗,归根结底,还是为了多生孩子。
战火中,人就是柴,有人就有一切。
叶星辞又关心:“那五个女子……”
“安顿在驿馆了,知府已派人去安泊县通知她们的家人。”
叶星辞退回楚翊身边,提议道:“九爷,我想,我们应该去向那几个姑娘请教。除了她们,没有人曾长期身处敌营。但要注意沟通方式,她们一定不愿回忆这些痛苦——”
“嗐,几个女流之辈懂什么。”杨老将军放下茶盏,轻飘飘打断他的话。
自从被逃婚的公主摆了一道,叶星辞就觉得女人心思之缜密,对细节的掌控,胜过男人。
她们没有高大的体魄,但也没有妄自尊大的毛病,很少热血上头。一个被二弟接管脑袋的男人,会为了春宵一刻做无数蠢事,但女人可不会。
她们从小被规训娴静、忍耐、顺从,与琐屑为伍,这令她们善于观察。那些被留意的蛛丝马迹、细枝末节里,或许藏着此役的成败。
他当然不能说这些,只是对杨老将军恭谨一笑:“她们或许知晓,敌军何人挂帅,操练时的号令。这些,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探明。甚至知晓,楚献忠是坐镇中军,还是回了沙雅城。
这一点非常重要,会影响敌军主力的调度。楚献忠重利轻义、贪生畏死,若他在沙雅城,那么翻越雪山、奇袭诱敌,再半路设伏的战术,或可为之。”
楚翊认真聆听、思索,眸光深沉如海。众将也不再私议,视线全汇在他身上。
“打仗,打的就是情报嘛。谁知道得多,谁就棋高一着。”叶星辞环视一周,最后落在丈夫身上,“我与几个女子一路同行,还算相熟,现在就去问问。”
楚翊立即起身,说与他同往。
前往驿馆的路上,叶星辞说了自己对男女不同的见解。楚翊赞叹“传令兵”的细心,如此重要的情报源,自己竟忽略了,这大概便是“妄自尊大的毛病”吧。
“嗯,确实大。”叶星辞肯定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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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星辞没想到,会在驿馆碰一鼻子灰。
几个女子不愿与任何男人接触交流,包括同她们出生入死的少年。他手提点心,隔门说来探望,她们尖叫着请他回去。她们感激他舍身相救,但不想见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