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嫁之将(7)
他心里一阵阵翻腾,有些难过,他背叛、辜负了这具本该驰骋疆场的男儿身。他的一次疏忽,辱没了叶家绵延百年的将门盛名。都说虎父无犬子,他就是混在虎子里的不中用的狗子。
身份上的割裂感,让他眼圈发热,接着被脂粉呛得连打喷嚏:“阿嚏……简单点就好,千万别给我擦脂抹粉,好好的脸搞得像猴屁股似的。”他揉揉鼻子,终于睁开眼,端详镜中判若两人的自己。
似乎还好,没有想象中那么糟。
她们为他挽了一种清爽的发髻,让他修长的脖颈完全露出。头顶正中,是一顶精致的纯金凤冠,形状宛如翱翔中展开的凤尾。边上各点缀着坠有珍珠、翡翠和绿松石的步摇,他稍微动动脖子,它们就在脑袋旁边打起秋千来。
“叶小将军天生肤白,眉目如画,倒也不需要这些。”子苓收起香粉,又打开一个小巧的瓷罐,“不过,唇上涂一点胭脂吧,有画龙点睛之效。”
说着,她用小拇指沾了罐中的胭脂膏。那一点殷红凑过来时,叶星辞下意识的躲闪,仿佛那是沾血的刀尖。涂上这东西,他大概就彻底脱离男子汉之列了。他抿了抿嘴唇,随后认命了,任由她将胭脂晕涂在他唇瓣。
本就红润的嘴唇,霎时间娇艳如初绽的花瓣。
他感觉,自己被由内而外的杀死了一回,而这胭脂就是他灵魂的血。
子苓想了想,又将残留着胭脂的小指在他每侧眼尾轻轻一抹,有些像时下齐国流行的桃花妆。
叶星辞再度看向铜镜,“呃”的倒吸一口凉气。这雌雄莫辨的家伙是谁?恐怕连亲娘见了都不敢相认!“她”端庄明艳,宛如含苞待放的芍药,因讶异而星眸微瞪、红唇半张,显得很懵。
“这他娘的也太……”
“还要加一对耳坠,云苓,你去把公主儿时戴的翡翠坠子拿来。”刚脱离苦海的子苓很积极地给他打扮,不像是刚刚还要上吊的人。叶星辞觉得,她肯定在想:哈哈,老娘终于把假扮公主这苦差事交出去了。
她将耳坠小心地夹在他耳垂,说道:“叶小将军没有穿耳,这个坠子可以直接夹在耳朵上,是公主儿时戴的。还好她念旧,带出宫来了。”
叶星辞稍稍侧头,望着陌生的耳朵。妙啊,离男子汉又远了一步。忽然,他将手按在喉咙处:“不过,我的喉结……”
“不是很突出,而且断不会有人无礼到盯着公主的脖子瞧。”云苓为他整理领口,“只要不仰头,倒也不显眼。见了北边的人,要是问起你的声音,就说路上病了,嗓子不舒服。不过,叶小将军声音清亮,倒也没比女子粗犷多少。”
叶星辞双手捂在胸口,红着脸嗫嚅:“我这……什么都没有……”
“没关系,公主……也没有……”子苓小声说,“身材比较瘦的人,就可能会没有,比如云苓。”
“谁说的,我有的。”云苓挺起胸膛不满地嘀咕。同时拿来一条白色面纱,往他双耳一挂,便只露出眉目。
“就这样吧,出发,出了事我担着。”叶星辞起身,抓过银枪斜提在手,大步流星地朝房门走去,头上的步摇“哗啦啦”乱颤。
潇洒豪迈的步伐,配上公主华贵的服饰,看得子苓她们心惊肉跳:“叶……公主殿下!这枪,这枪还是让别人拿着吧。”
叶星辞脚步一顿,放慢步速,款款拉开房门。
等在门口的宋卓、郑昆和司贤朝他瞥了一眼,以为子苓轻生的事已经解决。宋卓舒了口气:“姑奶奶,想明白啦?快走吧。”
叶星辞飒爽地抬手,“呼”地将枪递过去:“帮我保管好兵器,弄脏弄坏了就揍你!还有,告诉领队的卢侍郎我病了,留在这里养几天。”
宋卓疑惑地接过,定定看着他被面纱遮掩的脸庞,旋即“啊”一下捂住嘴,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:“叶、叶——”
“叫什么爷爷,该启程了。”叶星辞脸上发烫,心绪纷乱,淡淡瞄了一眼同样震惊失语的郑昆和司贤,“以后可不许笑我,我这也是为了国家大义,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为国捐躯。”
他尽量放慢脚步,走得轻盈端庄。出了客栈大门,来到街上,他深吸一口晨雾未散的清凉空气。车队整装待发,巨大的华殿式车辇就停在门前。
没人多问,服侍公主左右的宫女,怎么又从三个变成了四个。
伴着随行官吏声声山呼“千岁”,叶星辞拖着沉重繁复的华服和发饰,一步步登上巨大的马车,俯身进入。雕花车门合起,锦帘落下。隔绝了晨光,四周黯淡下来。
车厢很宽敞,陈设像缩小的女子绣房,侧壁甚至挂了山水画。一方宽阔的软榻靠着后壁,檀木矮几架设其上,热茶香雾袅袅,茶点精致。
叶星辞坐在榻边,子苓她们则坐在一旁几个稍矮的绣墩。啪,马鞭一声脆响,车轮辘辘转动,朝重云关而去。
第9章 父兄相见却不识
直到此刻,他才惊觉,原来这一路上公主所看到的,和自己不同。
他看见湖面群鹭齐飞,大雁一字北去,春花由淡至浓。乡野少年追着牛儿奔跑,晚霞在西山坳燃烧,大齐的山河风光无限好。
而她眼前,只有囚笼般的车厢四壁。想探在窗口多看看,又碍于出嫁路上的礼数。马车隆隆行进,噪音充斥四周,甚至听不见莺啼燕啭。
压抑。
枯坐半个时辰,这是叶星辞唯一的感受。压抑,像进了一副材料上乘的好棺材,透不过气。车内的熏香,和姑娘们身上的芬芳,也让他无所适从。孤男多女共处一室,大大超出他有限的阅历了。
出宫之前,他每日不是陪在太子身边,就是在内率府与属下们厮混练武,很少接触女孩子。曾有宫女仗着姿色有意接近他,故意跌进他怀里,结果当天就从东宫调去浣衣局了。
“大家坐得随意些,都别拘礼。”这话是为他自己做铺垫,因为刚说完,他就大大咧咧地扯开衣衫,靠在榻上,支起一条腿。啊,舒服多了。
“嘻嘻……”子苓她们全都掩唇轻笑,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,低声聊天。叶星辞把点心分给她们,自己也吃吃喝喝,还睡了一觉。接连几天夜不能寐,在车里颠簸着,反倒睡得很沉。
不知不觉,消磨了半日,接连过了昭阳关、兰邪关、渊隆关、兵山关四道关隘。
马车徐徐行进,车外有人飞马来报:“启禀公主,现在已经进了重云城。出城过关之后,就出了大齐国界。叶大将军亲率西北军,列队为公主送行。”
父亲!叶星辞浑身一震,抹抹嘴角的点心渣子,戴好面纱,正襟危坐。他微微夹着嗓子,让声音柔和:“知道了。”
待通报的人离开,他对子苓闲聊道:“按计划,车队不会在城内过多盘桓,而是直接出关。很快,就要见到我的父兄了。你们不用紧张,我不会露出马脚。”
姑娘们纷纷点头。
其实,叶星辞不是宽慰她们,而是告诫自己。他挑起窗帘,透过镂空的木窗向外看。有甲士列队相迎,间隔一丈,午后日光直射齐整的铁甲,溅起点点寒芒。
“此刻,如果我也在其中该多好。”他羡慕地想着,随车队横穿整座城池,由北门出城。
目光远眺,触目皆是巍峨浓绿的衡连山。层峦叠嶂,几座孤峰耸立于云雾,如直探苍天的石龙。不过,连绵的山体霍然出现一个大缺口,如同被老天爷啃了一口的西瓜,形成大片丘陵和平原。为便于防守,树木尽被砍伐。
而后,山脉继续向东绵延,自山中发源出沅江,东流入海。衡连山东脉和沅江,是两国天然的国界和险固的屏障。
依山势缺口而建的重云城,以及之前经过的四道关卡,是大齐的脉门,始终重兵驻防。一旦西北生变,大齐将后门大敞,像被野狗叼住睾丸的牛难以反抗,任凭敌人直驱江南腹地。
城外军营壁垒森严,大纛迎风飘扬,一卷一舒,硕大遒劲的“叶”字时隐时现。军士的阵列以道路为中轴向两侧排开,一眼望不到头。由于伐尽了树木,春风到了这里也陡然猛烈,卷起漫天沙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