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嫁之将(305)
“当然。”叶星辞睁开了眼,“王师傅知道你滥杀无辜,挑起战火,一定很伤心。”
“哪个帝王手里不沾血?楚九连亲兄弟都杀。我猜得出,是他杀了庆王。”
叶星辞蹙眉,立即维护心上人:“你不了解他的遭遇,别妄下论断。”
“你也不了解我的遭遇!”尹北望低吼,随即苦笑,“还有你小妹,也在我心上狠狠捅了一刀。我们已有婚约,她却与皓王苟且……我没难为她,没坏她的名声。还参加婚宴,送上贺仪,诵读贺词。”
“原来,你这么喜欢小妹。”
尹北望深深注视着少年,像要潜入那对明眸。他似乎想说什么,又垂眼,把话咽了回去。
“我四哥受伤,是不是与你有关?”叶星辞质问。
“是吴寡妇的人伤了他。”尹北望坦然道,“我确实打算,这两天伪造你四哥受伤的消息,引你过来。没想到,他真的受伤了。”
叶星辞冷冷扫去一眼:“请称她吴将军。”
默然许久,尹北望才再次开口。
“求求你告诉我,宁王躲在哪?我真的,真的太需要一场胜利了。我要亲手,将我弄丢的城池夺回来!我要介入兵权,稳坐东宫,然后、然后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。
但他眼中阴冷的叛逆和杀意,出卖了他的念头。
“不知道。”叶星辞语气干脆,“不过,我确实提醒宁王了,我让他快逃。这是我这辈子,最正确的决定。”
“为什么?你昨晚明明——”
“我一直都被命运裹挟着往前走,像有看不见的手推着我。而今,我要自己做一回主。”说完,他合眼,结束了谈话。
尹北望又问了一次。
又一次。
得到的,仍是那三个字。
“小叶子,为了那个位置,我没什么不能割舍的。包括你。”
尹北望缓缓起身,叫进几个侍卫。
“审出宁王的下落,每人官升三级,赏银万两。别伤到他的脸,也别把他变成残疾。”
尹北望迅速转身,逃离牢房。他浑身发抖,完全失态,甚至摔了一跤,白衣染尘。
但他没有回头。
夏小满来扶,他语不成句道:“你,你留下来录口供,帮我、帮我盯着……”
夏小满不知所措,回到牢房,见叶星辞慢慢蜷缩起来,牙关紧咬,微微发抖。恐惧让血液变冷,于是那美玉般的脸庞开始褪去血色。
但是,他什么也没说。
“叶小将军,你再想想!”夏小满快急死了,挡开那几人,扑在少年跟前,“再想想!”
回应他的,还是那三个字。
“你再想想,我去找笔墨。”夏小满奔出牢房,惶然地游走。待他回来,拷掠已经开始了。
他不忍地背过身,挡住自己的视线。却挡不住,身后那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惨痛哀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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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早就干在了砚台里,笔尖也僵了。
晨曦透进监舍,盖过油灯的光亮。夏小满坐在桌案旁,面对录供纸发愣。
“问曰,宁王何在。答曰,不知。”
以上,便是这一夜的全部供词。之后,他便没再动笔。他揉揉眼,缓缓起身,挪动僵硬的双腿。
脚下踩到什么东西。
一片小贝壳似的莹泽物体,沾着血。是指甲。旁边还有一片,又一片。
夏小满顺着地面的斑斑血迹看去,只见少年倚在牢房的木栅,平静地眺望天边曙光。双眸像浸在水里的启明星,并未失去光彩,也没溢出一滴泪。
旺盛的生命力,令夏小满震惊。
少年身上,白皙健朗的肌理血迹蜿蜒,渔网似的裹着他。其源头,是一个个血点,那是铁签直刺经络和骨膜留下的创伤。
惨极呼天,痛极喊娘。
夏小满听少年哀哀地喊了一夜娘。有时,他会突然没了声音,干张着嘴,像有人拿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。
偶尔,少年会哀求:杀了我吧。却不曾咬舌寻死。他想活着,他爱这人世间,他还有想见的人。
“不知道。”少年眼珠微转,扫一眼拷问者,扯动嘶哑的喉咙,“问一万遍,也不知道。”
夏小满信他的确不知宁王的去向。
没有任何一种感情,经得起这样酷烈的考验。
“夏公公,怎么办,还审吗?”一人问道,不知所措地张着沾血的手。
“问我?”夏小满冷笑,“你们动手时,可没问我啊,还叫我别管。现在没审出结果,害怕了,想把我牵进去?我才不吃这亏。”
几人面面相觑。
“还不快滚!”夏小满斥道,“不想死,就躲着点太子殿下。”
一人问为什么,他们明明只是奉命行事,被同伴拽走了。
牢房清静下来,夏小满跪在叶星辞身边,喂他喝茶。那双唇如凋萎的红山茶花,沾了水,又一点点恢复丰润。
“呜呜,外甥媳妇啊……”那个什么四舅,顶着捅了马蜂窝似的肿脸,在隔壁哭喊,鼻涕都快淌嘴里了,“老天爷啊,别折磨我外甥媳妇了,还是给我拔牙吧……”
“安静点,别嚷了。”
夏小满不耐道,掏出手帕,轻柔地为少年擦去鬓角的汗,又脱下罩衫盖住他,“叶小将军,你想吃点什么?”
“酱牛肉。”少年颤抖着,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指,点了点被剪破踢在角落的衣物,“是个纸包,应该还在。”
夏小满顺着指引翻出来,解开麻线。已经切好的牛肉沉甸甸地摞着,酱香弥漫。
叶星辞就着他的手,一片接一片地吃,忽然烂漫一笑:“我在尼姑庵时,九爷翻墙来找我,带了酱牛肉,第一口可真香啊。”
夏小满的心缩了一下。
他真的好喜欢王爷和“小宫女”的故事,对他而言,这仿若真实的神话传奇。让他觉得,自己的爱情,也触手可及……可是,这故事,是不是结束了?
吃完酱牛肉,叶星辞舔舔嘴角,慢慢躺下。痛苦令他如鱼般打个挺,只好又倚在木栅边。
晴空映在秋水般的双眸,他哼唱那首夏小满听过一回的乡野民谣,似乎还改了词:
“糖包油糕蘸上蜜,我与九郎好夫妻。落花生角角剥了皮,心里的人儿就是你……”
夏小满默默朝外一瞥,见太子远远呆立。
听见了?也许吧。
良久,太子才拖沓地走近,两眼通红,还穿着昨天的脏衣服。夏小满不知他这一宿在哪过的,但知道他没合过眼。
迈进牢房,太子扫一眼简短至极的口供,缓缓蹲在叶星辞面前,盯着那染血的十指,陷入呆滞。
夏小满知道,他在苦恼什么。
他为了一个不确切的猜测,而拷掠他确切放在心上的人。他大概猜错了,叶星辞真的不知宁王何在,但一切已无可挽回。
他渴望牵起的手,因他而鲜血淋漓。
他的痛苦,更多源于“不值”的感觉。他割舍了两小无猜的挚友,却一无所获。擒住宁王,这牺牲才算“值得”。
从前,太子没得选,所以夏小满心疼他。可这次,是他自己选的,夏小满更心疼叶小将军。
“小叶子,你真不知他在哪?”尹北望轻轻地问。
少年这才将目光转向他。淡淡的,像看陌生人。
“好吧,他在……”少年低声细语。尹北望立即凑近,听见一句至死难忘的话,“他在我心里,你把我的心挖出来吧,哈哈……”
大笑震痛了少年浑身的伤。他蹙眉,又接着笑,恣肆洒脱。
若一个人身处地狱还在笑,那一定是甘愿而来。
此刻,夏小满对叶星辞再也生不出妒忌。人会妒忌自以为相差不远的人,当发现个中差距如云泥之别,便只有敬仰的份。
太子往后一跌,瘫坐着,久久不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