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嫁之将(282)
司贤流着泪,用手去按,用布去勒,却止不住。
“怎么办,止不住,止不住啊……”
叶星辞干张着嘴,声音比郑昆先一步死去了,双目圆睁,惶然地流泪。他攥住郑昆的手,那掌心惨白如纸,他的脑子也一片白。
郑昆喃喃地说,好渴。
原来,失血会口渴。司贤找来水,喂他喝了一点。
郑昆又说好冷,于是大家拼命往他身上盖东西,叶星辞的战利品——喀留军的帅旗,也盖了上去。他抱紧郑昆,好像这样,血就流得慢一点。
“你别自责,我……我喜欢随你征战,闯荡……好有趣……”郑昆平静地望着叶星辞,这个上司、朋友,骗子团伙的主心骨,“活出个人样来,和九爷好好的……可也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……”
他虚着眼,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了,声音也如同呓语。
忽然,那双眼焕出最后的光彩,手也牢牢抓着叶星辞的手,指甲抠进肉里,声嘶力竭:“我想回家,送我回江南!”
“我答应你!”叶星辞哭喊,终于发出了声音。
郑昆松了手,气息弱而急促。在一次哀叹般的吐息后,不再呼吸。军医赶来时,他的血已经流干了,年轻的双眼涣散,映着南方的一片云。
“别走,别走啊……苍天啊……”叶星辞抱着朋友的尸首,摧心剖肝地恸哭。对方的血爬上他跪地的双膝,一片冰冷。
凛风将哭声送出很远,于是将士们都来旁观,像一丛丛杂草似的围过来。他们想,原来,这个初露头角的叶小五也不是一直运气好。
叶星辞抽噎得难以呼吸,最后晕了过去。
梦里,他回到东宫,和众人一起捉迷藏。可是,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郑昆。这个少言随和,总是作为背景,默默支持着他的伙伴。
第271章 狂言灼心
叶星辞在梦中想起,郑昆死在了一场与己无关的战争中,哭着醒来。
他窝在舒适的被褥里,随着车轮辘辘声颠簸。想起来了,他在马车上,大军正驱赶战俘往沙雅城去,与楚献忠交涉。
战后这几天,他大半时间都在昏睡、做梦。与此同时,喀留军溃逃的残部被另一部分朝廷兵马包抄围堵,尽数歼灭。
楚翊的脸悬在眼前,笑眼如同澄澈的湖水,嵌在春山般清逸的眉宇之间。
叶星辞讶异,揉了揉眼,问他何时来的。
“半个时辰前刚到。你睡得太沉,都不知有人偷偷上车吧?”楚翊黯然,“一得胜,杨老将军就派人告诉我了,还说了……郑昆的事。我担心你,所以来迎一迎。”
叶星辞紧紧裹住被子,人也被悲伤包裹。他没再哭,但哀戚从他眼里流出来,泪似的淌了一脸。
“都说大将压后阵,你又冲在前面了。”楚翊轻轻责怪。
“没错!”叶星辞双眼失神,无意识地摇头,“我不该冲,我不该离开顺都,也不该从军……我只顾出风头,却把朋友都置于险地!我老实待在王府多好,吃喝不愁的,何必总惦记着梦想?梦想,哈,那是老天爷给人投的毒药!不是毒死自己,就是毒死别人!”
他发癔症似的胡言乱语。
楚翊一语未发,紧紧抱了过去。这小子无需安慰,会自己走出来的。
翌日破晓,抵达沙雅城时,叶星辞不再胡言,变得寡言。
于章远、宋卓和司贤沉浸在哀伤中,但没责怪他一句。不知是楚翊特意叮嘱过,还是他们确实不怪自己。
可是,不能因为别人不怪他,就感到轻松。他是郑昆的上司,他要送郑昆回家,再当面对其父母说明经过。
世事的常态便是无常,他必须接受这一点,然后担起责任。
坐困孤城的楚献忠再度归顺,开城献降。或许,他可以改名为楚二献忠了。
朝廷的兵马就地造桥,架设在护城河。大军进驻城池,叶星辞也随楚翊进城谈判。街道萧索,户户门窗紧闭。某扇窗缝闪过孩童天真好奇的脸,又被父母飞速拽走。
楚献忠以一副好客的姿态,自称为弟,将楚翊引入王府大殿,请上主位。
楚翊静静品完一盏茶,才冰冷而优雅地开口,对跪在殿下的楚献忠提出止戈的条件:
“一,如期纳贡。二,收缩边界,将本王圈定的几处草场划入鹰嘴关管辖。三,填平护城河。四,兵马削减至一万,七成战马上交朝廷。五,近两万青壮年战俘,全送到中原,分散于各地务农造桥开路,几年后陆续送还喀留。六,患病的小郡主带回鹰嘴关医治,然后送到顺都抚养。她的母亲和兄弟可以相随,兄弟就作为质子。”
听到最后,楚献忠身子一颤,猛然抬头,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。
叶星辞冷冷斜睨他,没空同情他父女分离,兀自想着死去的朋友。
“没有商量的余地。”楚翊冰刃似的目光戳着楚献忠,“你不舍得女儿,却派兵假扮马匪,掳走别人的女儿,关在军营奸淫。这笔帐还没算呢!”
楚献忠叹了口气,深深垂下头,驼着背,一瞬苍老了十岁。沉默片刻,颓丧道:“罪臣全都接受,叩谢王爷开恩。”
楚翊厉声质问,为何反叛。
“我的亲信,在南齐接到线报,说朝廷削减了西北的军需,不再严防我了。”楚献忠缓缓说道,“我结合观察,发现确实如此。我见九爷年轻仁善,就想趁机搏一搏,扩张地盘。不过,齐人让我拖过冬天,拖得越久越好……”
楚翊让楚献忠把那亲信叫来,逼问对方,给情报的人什么样。
那亲信说没见着,当时对方遮着脸,但声音非常悦耳,眉目如画,像含着江南烟雨。举手投足贵气非凡,应是贵胄。
那人的话极具煽动性,但凡换个人,都不会那么有说服力。他为喀留规划了许多举措,包括竭力开凿护城河,还当场设计图纸。
不过,楚献忠没按对方的意思来拖延,而是从护城河里找到灵感,又在草原挖河道,悍然与朝廷决战。
果然是太子!
叶星辞五味杂陈,绷紧了浑身的肌肉。好在,楚献忠已经垮了,再挑唆也没用了。
他看见楚翊淡淡扫来一眼,目光中没有怀疑,倒尽是温柔的宽慰,像说:这次争端虽是齐人挑唆,但你万万别自责。
叶星辞垂眸,眼眶发酸。亏欠感中,朋友的临终之言掠过耳边——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。他合眼叹息,泪水渗透睫毛。
谈到后来,楚献忠提出,将守寡的妹妹嫁给楚翊做侧妃。虽然她年近四十,但风姿绰约,还能生养,是喀留一等一的美人,等会儿让王爷见见。
还没等楚献忠说完,楚翊一口否决,急得像在救火。
一旁的杨老将军也不满道:“少来高攀!九爷年轻俊杰,怎能娶个四十岁的老寡妇!”
“不,问题不在于寡妇,也不在于年纪……”楚翊尴尬地摆摆手,看一眼震惊的王妃,不想再谈。
之后,他屏退了楚献忠,借这地方举行军议。
详细了解战况和战损,研讨如何将战俘带回鹰嘴关,并保证途中不闹事。这两万青壮劳力很宝贵,能为大昌增产。
各部需整肃军纪,严禁杀良冒功,不得骚扰城中百姓和城外牧民,违者立斩。
忽然,一名总卫阔步出列,甲胄哗啦一振,朝楚翊拱了拱手,无所顾忌地高声道:“王爷,末将有几句不中听的话想说!”
他双目赤红,面颊挂着一道狰狞刀伤,情绪激越。他的上官,一名总镇低声呵斥,责他不知体统。
楚翊抬手笑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王爷,您也听见那细作说的了,机密是江南的贵胄泄出去的!”那人粗声粗气,语气愤恨,“恕末将直言,整个大昌,权级最高又与齐人关系最密者,就是王爷!您该自省!”
楚翊神色蓦然一沉,搭在几案的手慢慢收紧成拳,却示意旁人别阻挠,由那人说下去。
“这一战,先谋后打,伤亡很小,但不是没有!不只是王爷的近卫,那位小兄弟死了朋友。”那人看一眼叶星辞,口吻愈发激愤,“末将的亲弟弟,还有一起长大的伙伴也战死了!末将是打头阵的,麾下折损了几百人,重伤无数,都是年富力强的精兵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