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嫁之将(291)
他们经过一辆慢吞吞的运粮车,拉车的是一老一小,十分吃力。老的七十多,小的还不到十岁,应是祖孙俩。
吴霜眉头一蹙,当即下马:“老伯,你快歇着。朝廷有令,十二岁以下、六十岁以上不得征为民夫,是我们疏忽了。”
她抬手招来一个士卒,吩咐对方将这祖孙俩送回家,并从车上拨出几斗粟米作为补偿。
二人继续策马徐行,叶星辞问她麾下有多少人?她答:“两万一千二百二十一人。”
叶星辞“哇”了一声,讨教治兵之道。他用半年,才捋顺一千多人,两万人怎么管?十万人,二十万人呢?
“都一样的,治众如治寡。”吴霜友善地微笑,“你还年少,待你更进一步,自然就明白了。”
“你和叶四将军见过了?”叶星辞问道。
“见了,差点打起来。叶四是个耿直的人,但他义愤填膺,根本听不进我的辩解。”吴霜语带无奈。
别打啊,大家都是亲戚,叶星辞痛心地想。他是我哥,你是我夫君的侄媳妇。
又行进一刻,抵达奇林城外的大营。
自以传令兵为起点步入行伍,叶星辞还没见过这么整洁有序的军营。营房干净,锅灶如新,没有一个士卒是邋遢的,营区间的排水渠也没异味。
就连战马,都比别地方的马干净漂亮。溜光水滑,浓睫忽闪,朝叶星辞送秋波。
在中军大帐,吴霜召来部将,接受钦差盘问。所有将佐都以人头担保,手下的兵绝没作恶。
叶星辞手端茶盏,在氤氲茶香中陷入沉思。
吴霜用信任的目光环视自己人,掷地有声道:“我部每日早、中、晚点卯,哨兵夜巡不辍。不可能有人擅自行动,翻越崎岖的衡连山,到南山的山脚下犯事。”
“这不合常理啊!”
众人出言附和。
“山路险阻,哪怕有猎户作为向导,也要一整天才能翻过去!我们每日点卯操练,根本就没缺过人!”
“事发后,全营彻底搜查过,没发现可疑的财物。”
叶星辞不动声色地饮茶,清凌凌的眸子扫过每张脸。他没附和也没反驳,尽量以客观中立的态度去思考。
衡连山奇雄险峻,是两国天然的国界,一道峡口将山分为东西两脉,该峡口即为重云关。东脉中又发源出沅江,涛涛江水亦为险固的屏障。
大山陡峭难攀,但翻山侵扰村民的举动在过去偶有发生,只为一件事——抢女人。
罗雨幼年时,便是随家人被掳到昌军营中。自恒辰太子大刀阔斧地整饬军纪后,就不敢再有人乱纪。
吴霜手下两万多人,总有恶胆包天的。不排除是某一伙士卒按捺不住兽欲,但那必然伴随着“抢女人”这样明确的目的。而且,也没必要携带军旗。
“遇袭的村子有人失踪吗?尤其是年轻女子。”叶星辞蹙眉道。
“没有。”吴霜轻轻摇头,“村民基本死绝了,就剩些老人。”
“当前的证据,是幸存村民的口供,以及遗落的军旗。”叶星辞总结。
“与齐军交涉时,我看过了,确实是我部的旗。”吴霜黯然,双拳紧握,“不过,这很容易仿造。”
“是哪种旗,能给我看看吗?”
吴霜一招手,命身边的偏将取来军旗。叶星辞接过细看,这是传令用的小旗,旗面绣着一个“吴”字,并绘有羽状纹路,代表了吴霜统领的奇林守军。
他端详许久才归还,又借来更多旌旗,拿到帐外阳光下翻看,仿佛一个最挑剔的人在买货。他的举动引得众人不悦,嘀咕着不满。
吴霜严厉制止:“嘟囔什么?这位小将军是来还我等清白的,当然要仔细查看。”
待叶星辞看罢,吴霜才再度开口:“两国议和时约定,若出现劫掠行径,要交出罪魁由受害一方惩处。据齐国村民指控,那晚有三十余人进村烧杀。所以,叶四要我交出这三十人。可是,没做就是没做,我不可能白白送出三十个兄弟的性命!”
她猛地一捶桌案,低头叹息,屏退了部将。
“若牺牲三十人,可以平息这次争端,你会做吗?”叶星辞轻声道。
吴霜陡然抬眼,眸光锋利:“绝不会!一个都不行!”
旋即嗓音一柔,目露怀恋,“我麾下的兵马,都是我和恒辰太子共同操练出的精兵强将,军纪严明。我绝不会,让一兵一卒无谓地牺牲。”
好样的!
叶星辞由衷叹服,差点忍不住跟她拜把子。
吴霜双目泛红,怔怔地呆坐。很快,她敛起哀思,神态如常:“请钦差随我进城歇宿,我派人去知会叶四,约定时间再行交涉。”
下榻城中后,始终默然旁观的四舅问,眼下怎么办?
叶星辞说,当然是大事化小,别妄动兵戈。
四舅说他太自信了。不然,还是打扮一番,以公主的身份去会面。反正,重云关的叶家军大概不了解公主的模样。糊弄一下,用公主的身份把这事压下去。
在四哥面前装女人?我就是屁股和脑袋对调一下,他也能认出是我。
叶星辞想了想,道:“我和那位叶四将军交涉时,你别跟着,于章远他们陪我就好。”
经此一事,他的身份大概藏不了多久了。他想,尽量晚点露馅儿,别和当前争锋相对的局势撞在一起,徒增混乱。
待他化解干戈,就算楚翊知道了他是叶大将军的儿子,也不会过分责怪他——功过相抵嘛。
“我好歹也是长辈,能给你镇场子。”陈为想相随,蹭一份功劳。
“我们都是齐人,没谈拢也没事。你去了,一言不合拿你祭旗怎么办?”
陈为的嘴张得像吞了个蛤蟆,连连摆手,说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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争端爆发后,两国在重云与流岩之间,曾是战场的旷野设一行辕,用于交涉。白色毡布搭建的营帐,如上天随手抛在草地的馒头。
靠南一侧骑兵如海,甲胄森然,旗幡迎风招展。
四哥已经到了。
旗上醒目的“叶”字一舒一卷,映在叶星辞明澈的眸中,也烙在他心头。这是他的故国,他的家族啊。
他忽然发怵,像个夹在反目成仇的娘家与夫家之间的小媳妇。做得好,理应如此。做不好,里外不是人。
“吴将军在此稍候,我去交涉。”叶星辞深吸一口气,朝吴霜点点头,带着三个属下驱马靠近营帐。
“叶老四若敢欺负你,我给你撑腰!”吴霜傲气凛然,扫向身后的数千精兵,用目光鼓励略显紧张的少年。
他不会欺负我,因为我是叶老五,叶星辞想。
他在帐前下马,向四哥的近卫表明自己是昌国朝廷派来的钦差。命于章远他们候在外面,之后掀帘而入。
帐内陈设简单,仅有桌椅茶具。桌旁,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正品茗,隔着雾气凌厉地横来一眼。那目光一顿,霎时柔和而欣喜:“小五?!”
“四哥。”叶星辞歪头一笑,旋即红了眼。
四哥几乎是扑了上来,紧紧抱住他,哽咽难言。他感觉,四哥的左臂不及右臂力道大,是受伤的遗症。
“我好想你啊,四哥……呜哇……”终于又见到亲人,血脉相拥的感觉,令叶星辞孩子似的呜呜哭。
一瞬间,许多本已释怀的委屈一涌而上。
他编造了好多谎言,受了好多伤……他想向四哥倾诉,可不知从何说起。他哭得满脸发亮,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,像呱呱坠地的那一刻。
他还想向四哥讲起楚翊,讲他们结发为夫妻。吵吵闹闹,相濡以沫,还在隆冬的冰面玩江南没有的爬犁。
“好了,不哭了。”四哥含着泪,握着叶星辞结实的双肩,热切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碾了好几遍,“都这么高了,像个大人了!昨晚我还梦见你了,梦里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呢!”
听到这些,叶星辞的泪更汹,抱着四哥跳脚大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