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坤日夜浮(31)
幼年时的逐白也是如此, 他在太清山没有玩伴, 其他修士都怕他, 他只能一人自得其乐。
他孤零零一人坐着,明明那么小的一个人, 背后却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影子。
影子是少年的几百倍大, 沉沉坠在他身后,影子挣扎着, 冒出黑色的尖刺, 像是一只刺猬。
那些诡异而恐怖的东西保护着他,好像有几百人同时出现。
但只要有人来看又会重新遁入黑暗。
苏九归沉默站在他面前, 一句话都没说。
小白身上有杀意。
杀意骇人, 看到苏九归的那一刻, 数百倍的尖锐戾气霎时间被敛起。
好像被规规矩矩收进口袋,一点端倪都没漏出来。
“师尊?”
小白抬起一双明亮的白瞳, 那是世间至纯, 世上再也不会有比那个更干净的东西。
苏九归嗯了一声, 但他没动。
他与逐白见过一回, 得以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少年。
“师尊?”这次说话的是温七。
温七开口之后,像是一粒石子坠入水中, 打破这奇诡的气氛。
苏九归一眨眼, 过往画面统统褪去,事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,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逐白的幼年。
而是一个叫小白的少年。
跟记忆中逐白的孤独不同,在云间城的小白不是一个人, 温七一直陪在他身侧。
苏九归缓过神来,问:“怎么走了?”
苏九归停在他跟前,小白可以看到他靴子尖,身上还有股好闻的气息。
那是狐妖混合修士的气息,天底下独一份,只有他师尊有。
今日不同,沾惹了一股龙的气息。
苏九归声音很平稳,小白听了好多年了,他师尊遇事波澜不惊,天大的事不过是皱眉的程度。
自己丢了对他来说可能无足轻重。
小白只是看着他,俩人之间有些诡异,像是无形之间对峙,又像是在彼此猜测。
温七都察觉出这俩人有点不对劲,这是怎么了?
俩人之前不是还亲得像是一家人吗?连鬼修都挑拨不了的关系。
怎么现在像是陌生人。
突然,苏九归眼前暗了暗,乌云遮下,在天边层层翻滚。
要下雨了。
温七没看清楚小白和苏九归之间的门路,就觉得这天说变脸就变脸的。
晨起还是万里无云,怎么现在漫起乌云?
温七连连纳闷儿,“刚才还大太阳呢,现在怎么阴了?”
“云间城一年也没几场雨,全赶一块儿了。”温七嘟嘟囔囔的,感觉今年天气不太对。
苏九归看了一眼天,云间城地处西北,此地雨水不多。
一个地方天兆难以改变,突然下这么多雨,不太对劲。
就像是他重生那天一样,那天云间城是个雷雨天,苏九归离开齐巧斋之后雨突然停了。
苏九归想起那日,小白对他说,哥哥运气真好。
苏九归怀疑逐白应当丢了什么东西下来。
他丢掉的这个东西并不能受他所控制,如果小白和逐白是一体,刚才在三阴府逐白就会认出他。
一旦认出,第一反应就是杀了他。
从情理上来说,苏九归应该将小白赶出温宅,少留个麻烦在身侧。
路边有人开始奔跑,一边嘟囔着这天气变得比翻书还快,路人害怕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湿,一路奔逃。
最终苏九归对小白伸出手。
他的手很苍白,苍白得能看清上面的青筋。
小白慢吞吞地贴上去,像是小兽对师长的依恋,像是小狗对主人天然的亲近。
“哥哥。”小白再一次叫他。
这次他没叫师尊,叫的是哥哥。
小白想让苏九归当他哥哥,他们在云间城相识时就是如此,那时小白也是叫他哥哥。
苏九归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,这小少年智识不高,单纯又天真。
“回家吗?”苏九归道,“要下雨了。”
小白一愣,白瞳显得湿漉漉的,苏九归竟然没问任何事。
小白拉上苏九归的手,重重点了点头,“要!”
要回家。
天阴了半响,直到三人回温宅后才打了个响雷,终于落雨了。
小白今日看上去极为疲惫,苏九归把他安置下,然后回房打坐。
苏九归本来在打坐,后来无心打坐,听着外头的雷声。这雷大得有点过分了,很像谁在渡劫。
但现在禁止凡人修道,哪有修士能渡劫,还有一个可能。
逐白。
逐白是世间唯一一条龙,他可以影响天雷。
他刚想下床,看见门口站了个小小的人影,小白抱着被子站在门口,他脸色惨白,轻声叫:“师尊……”
师尊……
苏九归因为这两个字眼皮子狠狠一跳,小白如此瘦弱,抱着被子站在门口。
逐白小时候不懂事,总是拖着一条龙尾跑来跑去,脑袋上两个龙角都不会收,那时候他黏人得厉害,还怕鬼怕虫怕雷声。
总之,姑娘家怕的东西他都怕。
每回一怕就往苏九归的寝殿里跑,也是这样软乎乎地叫他,“师尊……”
小白脸色白得几近透明,连续为苏九归疗伤也没虚弱到这个程度。
“我怕……”小白抱紧了被子,他眼巴巴看着苏九归。
咒印发作时,他浑身滚烫,经脉中有东西横冲直撞,全身没几块好肉。
这时候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苏九归。
苏九归伸出的手停了停,然后把小白揽入怀中。
“别怕。”苏九归轻声说。
·
云间城,白府。
云间城原本没有姓白的人家,自从这位天龙真君来了之后才有,逐白认床又认人,住不惯别的地儿。
他的宅院收在一个方方正正的印鉴里,印鉴上刻着宅子的模样,出远门需要休整时便挑宅子出来,在空地上一摁,像是有人给他吹了口气,印鉴瞬间膨胀成一个三进四合院。
张奴是白府仆从,白府在哪儿他就在哪儿。
张奴和逐白认识五十多年,说长不长说短不短,两人在白府相依为命,跟亲人一样。
夜晚睡觉时,张奴突然听到雷声,那雷大得要命,差点把他半边耳朵给炸聋了。
他一醒来,倒是也不怕,怅然道:“又来了,有完没完啊?”
张奴太习惯这事儿了,挑着灯笼去找他家殿下。外面已经下起倾盆大雨,狂风大作下吹歪了门外原本就歪的歪脖子树。
张奴提着灯笼嘟嘟囔囔:“这位祖宗再这么下去,明天云间城要水漫金山了。”
他刚一推开逐白的房门,就看见这位天龙真君端坐在太师椅上,他穿着一身白衣,外面一阵闪电下来,照亮了他大半张脸,一半脸被照得雪白,一半隐在阴影中。
看上去跟个阎王一样。
逐白一旦心绪不稳,外面天就开始下雨,忧虑过度时连绵小雨,生气发怒时就是狂风骤雨。
逐白没回答他,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克制,看见来人是张奴后又闭上眼,浓黑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,张奴走近看才发现不太对。
逐白苍白的脖颈上竟然长出了漆黑的鳞片,鳞片有人的指甲大小,从脖子处钻出来慢慢爬上他的脸颊,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扎眼。
而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臂有红光闪烁,那是陆云戟给他下的咒印,红色仔细看去是几个发红的小字,陆云戟一点点抄上去的太乙真经。
咒印刻在肌肤上,形成绷带的模样,从手腕向上缠绕隐藏在袖子里,据说这个咒术一直延续到后背。
张奴跟着逐白足够久了,以为这位爷顶天了也就是咒印发作,可是眼看他原本的银发竟然有几缕黑丝,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。
寻常人是害怕有白发,张奴是害怕逐白有黑发。
逐白来自噬渊,天生自带的魔族血统,他的血统比现在的魔君还要纯正。
逐白跟在陆云戟身边时,陆云戟是用自身修为给他压制,好生养着他,没怎么让他吃过苦。
被逐出师门之后,逐白身上的魔气被陆云戟的咒术封印大半,但咒术不是陆云戟本人,体内的魔力无处压制,日日要反噬他这位主人。